我迷恋工具。笔,本子。
学生的时候没钱,只能买点英雄616的老式钢笔,买一些好看的本子,却不知道用来做什么。
工作以后,有了点积蓄,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挥霍。
键盘,笔记本电脑,显示器,U盘,硬盘。
等到满满一屋子的时候,只剩一脸狗die的表情。搬家的费用都超过物品价值了。不由得让自己相信,我上辈子是个创作者,并且是作品没有流传下来的那种,至于没流传下来的原因,大概率是穷到买不起笔和纸。
创作会让我想起雨气濛濛的天气,那些潮湿的小巷,被雨水洗过的石板路,狭窄的巷道。撑着雨伞的过客消失在巷道口。只有我路过,带着一些探索和恳求的心情,怀有一些不切合实际的希冀。
这可能就是工具带给我的感觉吧。
有一天我有所感悟,工具就是工具,永远代替不了内容。
但另一天,我又有了另外的感悟,形式就是内容。
虽然想不明白,但总是各有各的道理。
比如不会有人拿着毛笔来挖煤,也不会有人吃不饱饭还在乎米饭不是今年的新米。
但我又觉得我是个例外。
但我又觉得我是个例外,这是个错觉。
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例外。哪怕例外本身。
我清醒地向自己指出这一点。同时一边幻想。
我永远记得这句话,因为当我绞尽脑汁写下这句话时,美伶正坐在我斜对面的小圆桌边,紧张地敲着她水果电脑的键盘。
她键盘发出轻微的声音,让我恼怒不已。好不容易开始的思绪,一下子断掉了。
我很矫情。在书房里,哪怕邻居的装修,都让我无所畏惧,如同冲锋的勇士;在公共场合,却不能有一点杂音。
比如,装修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,是应该的。但这时候,如果有人弹钢琴,那琴声就是杂音。
我不太清楚我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。按正常的社会运行逻辑,我早就应该被人背后偷袭,一棍子敲在后脑勺上,消失于人间。
美伶显然没有注意到她斜对面有个邋遢的男人,他不修边幅,胡子头发乱得相得益彰,脸也没洗,却盯着她,面无表情,心里却强迫症犯病。
键盘声终于停了下来。美伶正享受着这世上最美好的时刻——工作比预定计划提前完成,而且质量很不错,时间还早,静静地坐在夏日午后的咖啡馆,还是个工作日。
世界美好莫过于此。
美伶很满足。虽然她不喜欢自己的上司,处处针对她,但是她喜欢自己在工作中所向披靡,有时幻想自己是一名将军,指挥着千军万马,在战场上厮杀,并且大杀特杀,取得一场又一场战役的胜利。
所以美伶被同事称作“天生牛马”,看来是应得的。
显然她注意到我了。因为我被她的美丽惊呆了。
她打扮随意,不注意便感受不到她的美。
我很幸运多看了她一眼。
什么强迫症,什么思绪,统统滚一边去了,以至于我的大脑为此刻自动配上了背景音乐——秋日的私语。
我后来跟她说这些的时候,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,因为当时她的想法是这样的:天哪,这个人怎么不注意形象——我哪怕跟一只狗谈恋爱都不会跟他谈恋爱的。
我走过去,把手机递给她,她很自然地输入自己的号码,还是私人号码。
我问她:难道就不怕我是坏人吗?
美伶说:就是觉得丢人,所以只敢给私人号码。
我一时无语,过了几秒才接说:像你这种杀伐果断的战将,不应该有这些想法。
她说:你猜怎么着,你赚大了。我可是多面手。谁知道你爱我哪一点,又讨厌哪一点。不过我也不关心。
我说:那你关心什么?
她说:我没什么好关心的。
我说:难道我就是你的恋爱工具吗?
她说:其实你不要瞎想。你有那么多笔,那么多笔记本,那么多键盘和电脑,你说说你关心这些工具什么呢?
我笑:与其说我关心工具,不如说我只是个收集者,只要他们属于我就好。好用就多用用,能用就用一下,不好用不能用就放在那里。
接着补充道:反正我死后都是要扔掉的。
她嗔怪:你这人奇怪得很。怎么就天天死死死的。
我笑:我可不是天天死死死,我可是生生死死。
她给了我一拳。传说中的小粉拳让我胸口好一阵发闷。
我们不久就搬到了一起,租了个三室,离她公司两公里多一点,我走要十分钟,她走十五分钟。美伶说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,现在有男朋友了,终于不用每天赶早晚班地铁,从市区到郊区,再从郊区到市区,感觉自己像头驴。
我说哪有像你这么美貌的驴。
她认真的想想说,那倒是,便宜你了。
我说哪里便宜了,这地段租三室,租金一次付半年,肉疼。你倒也不多想着犒劳犒劳我。我才是头驴。
她说,对的,你是头驴,你是头倔驴。
美伶就忙碌起来。她上班加班是常态,晚上回到家都快十点了,吃饭洗澡聊会天,就去摆弄她的各种小玩意。
那会确实也没看出来她是个生活家。
美伶喜欢养东西。先是弄了一堆小盆植物,开始还浇浇水,后来说工作忙,全拜托我来。后来有天回家,突然说起她同事家的猫,心血来潮要买只缅因。
我当然不同意。按照惯例,最后这只猫会跟我的姓,以保障我对这只猫照顾和铲屎的权利。
我自己都便秘,还要给猫铲屎。
我威胁她说,如果我把时间都花在了给猫铲屎,而不是花在写稿创作上,一年以后我就会付不起租金,我们两个就要游荡街头。
所以我们暂时双方妥协,达成一致,决定不买猫了。
她说,我们养鱼吧。
我说你都没概念,养鱼跟直接杀了有啥两样,不如去菜市场买几条鲈鱼,万一死了还能吃鱼肉。我给你做蒸鱼。
她眨巴眼睛,决定去超市买冷冻鲈鱼,理由是不想看杀生。
你是君子!我对她坚大拇指。
才不,我是女子和小人,唯我难养也。
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小。
——————
第三个秋天到来的时候,我经常拿着发表的小说读给美伶。
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。
脸深深地凹陷下去,让我经常恍忽,躺在我床上的竟然是我深爱着的恋人。
我们搬回了老家。
原来留在大城市里,可以守着好医院,也守了一阵子,医生委腕地劝我们。
我听懂了,她也听懂了。
这个时候,也没什么话不能讲。同样是这些时候,什么话也不必讲。
人们把不在自己手中掌握的东西,统称为命运。
命运安排着一切。
她父母来了一段时间,帮不上什么忙。
我在她父母的见证下,跟她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。
简约而隆重。
她穿着婚纱的样子十分美丽,让我想起那句话: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例外。包括例外本身。
眼前总浮现那个风风火火,俊俏而不自知的少女。
我尽我所能,帮她减轻着痛苦。
有一天美伶病情好转了很多。
她坐起来,喝了一大碗粥。身上有了力气,让我扶着她下地,院子里走了走,四处看了看。
我突然意识到,最后的时候到了。
那个时刻终于来临。
我的眼泪静静地淌,呼吸时鼻子和眼睛都控制不住在发热。
我不敢说话,怕她听出来。
美伶没听见。
我扶她坐在躺椅上,帮她盖了小薄被。自己则找了个小竹凳,偎在她膝前。
她说不了太多,于是静静地听我说。听我说以前我们的那些故事。
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,郑重地告诉我一个事情。
她说她曾经做出过对不起我的事情,不值得我对她这么好。
我说,只要你能好起来,给我戴一百顶绿帽子,我也戴得起。
她侧过脸,闭上眼睛。
我知道她在哭。
她很久没有眼泪了。
第二天,她就不行了。
她一点力气都没有,连痛苦的力气都没有。
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对我说:我是个骗子。放我走吧。忘记我。
——————
我现在又只有那些工具,陪着我了。
我很想她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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