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认为是个比较早慧的孩子,也许真的是,也许真的是幻觉,所以从小便一直探索,有没有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,在跟别人交往时,既不用因任性纵容自己的天性而显得生疏,又不用因违背自己的天性而感到尴尬,其至略有点油腻的恶心。
我当然希望我能成功,可惜老天爷总是不遂人愿,所以总让我显得格格不入。
这也正是所谓聪慧的人的悲哀——因为太懂事,在别人眼里,反而变得不懂事。
总之在生活里,这种小小的情思,也就一点点涟漪,可以带来一点点小小的麻烦,但决不至于改变生活的轨迹。
改变不了轨迹,意思就是从哪里来,就从哪里来,该到哪里去,就到那里去。没有一点点可能,让心情变好一些,让坏运气走得远一点,让生活变得容易些。眼睛不用近视,也不会模糊;耳朵里不会听到不想听的话;嘴巴只需要把注意力放在哪家新开的店的糕点最好吃,而不用操心说什么话,当然因为身体好,所以更不用操心嘴里的浊气,在一见钟情的场合无法接吻,而不得不保持体面,礼貌地告别,再彼此消失于人海。
我把上面的这一切告诉我一个好朋友时,她一脸冷漠的样子。我有点尴尬,但底色还是习惯了,再尴尬的场合,一会也就过去了。再说她是我的最好的朋友,一想到这里,我就安心很多。
“确实,你就是这个样子的。”她,章雅欣,我的好朋友,头也不抬。
我觉得我可能有点不自在。章雅欣看在眼里,半天才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,然后继续呷一小口黑咖啡,眼光又全部被吸引到Kindle上。
我抬起头看看周围。周五的下午,阳光明媚,简直是一个典型的冬日午后。久违了的太阳亮堂堂的照耀在这个城市,照耀在每个人身上,也照在她身上。
章欣雅穿了一件毛绒绒上衣,有一点点漫反射,把亮白的阳光打碎成了温柔的晖,又映在她的黑发上,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。
街上人们时不时地路过,有时会向我们两人投来一丝目光,目光中带着疑问,可能他们也在好奇,这两个人在干什么。一个女的,沉默不语。一个男的,神经叨叨。我只能强作寻常,绝不会给这些目光带回去一丁点有用的信息。
因为确实什么信息都不会有,也不该有。
“是不是该走了,你不是还有个约会吗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章欣雅。
她仍然是没有抬头。
过了半分钟,我听到一声含糊的“嗯”的声音,就看到她站起身来。我也赶紧站起来。不然她总会趁此机会摸我的头,把我的头发弄得很乱不说,还占我便宜,说什么“弟弟乖,姐姐走了。”
我当然也不会承认章欣雅是我姐姐。我只是觉得她应该去精神卫生中心看一下,有没有可能是双相障碍。因为她一声不吭地看书,能看一整个下午,但在跟我告别时,又似乎过分的热情。
“我觉得这样不好,你不能总是一句话也不跟我说,到最后把我的头发弄乱。你如果再这样,我也把你的头发弄乱,看你晚上的约会怎么办。”
她冷若冰霜的脸长满了坏笑:“可以啊,我看你能弄多乱。”然后就伸出纤细修长的胳膊去够我的头。
她身材好,该瘦的地方瘦,该丰满的地方也不遑多让,身材比例好,个头也不差,偏偏还长了一张无辜的脸,身材苗条不说,皮肤还又细又白,不禁让人感叹老天爷怎么能如此偏心,偏心得让人无语。
不过想到她反复无常的狗性格,我就又平衡了不少。
我挺直了身子,原本就比她高两个头,这样她再也够不着我了。
“哈,被我料到了。”我话都没说完,就感觉到大腿一阵剧痛,跟马蜂蜇了一样。我就知道这女的不讲武德,不愧是当代年轻人。她又拧我。
我可不会像章欣雅那样。毕竟我还算是正人君子,从来动口不动手。
“喂,小伙子!”她疯狂地大笑,“肉不错哈。”
我有点沮丧。本来她叫我出来,我请她喝杯咖啡,她看她的书,我说我的话,两不干扰,谁知这家伙一点没听我讲什么。
“你不就是闷骚型的么,小伙儿!讲了一堆,我告诉你,其实人一辈子就玩的两个字……”
哪两个字?
“真诚!对,就是真诚。只要你真诚待人,人就真诚待你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我说:“你说的就都是废话。不想听你白胡扯了。”
她说:“我看我的书好好的,你讲你的就行了,我也不咋感兴趣,说实话。”
“这感不感兴趣,人的心理一直在的啊。永远在的。能锤一个就是一个。”我自己都听到自己话语中的丧气。
我总是容易沮丧。碰到一些不合心意的事情,莫名的情绪就压上来。
但是章欣雅要看得开的多,她麻利地整理好一切,一股脑地塞进她的大皮包里,往身后一背:“别想太多,真诚知道吗,你就是不够真诚。晚上等我电话哈。”说完拍拍我的胳膊,大步离去。
等我回到家里,坐在沙发上,才反应过来,我犯了一个逻辑性的错误,或者说我忽略了一个前提,这么多年我竟然都没有注意到。
凭什么章欣雅要跟我一样呢?难道不是她跟我不一样,才是正常的吗?难道不也正是因为她跟我不一样,我们才能成为好朋友呢?
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,凭什么我认为我们是好朋友呢?也许只是我觉得她是我好朋友呗。
想到这里,似乎我没有那么沮丧了,我变得有点失望,但总归心情好了一些。
泡了个热水澡,我站在镜子前,擦去玻璃表面上的雾气,充满青春气息的肉体生机勃勃,皮肤上的水珠渐渐蒸发,让我觉得微微凉,如同童年看着第一缕光出现的那个秋天,又站在微凉的晨光中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,我想到那晨风,也看到了光,太阳照着仍在梦乡中的大地。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,但我也知道新的一天开始后,还是将昨天的事情重复一遍。明天依然如此。
想到这里我就又沮丧起来。
一个声音响了起来,打断了我的思路。
正是章欣雅的电话。
我驱车就往她约会的地方赶。离目的地远远的,就看见章欣雅在路边招手。
她坐上副驾,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刚刚约会发生的事情。
我说你这约会怎么每次都一样啊,也没点新意。再说不是你说要真诚的吗。咋,有看上的吗?
她瞬间就有点不高兴了。
非得看得上才能出来约会吗?约以前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,都是家里人介绍的。
那也不至于让我来接你啊。吃完饭,看上眼,让人家送你;看不上眼,就自己打个车呗。
咋了,你不乐意见我啊?
章欣雅这么一问倒把我问住了。这个问题确实也是我没有考虑过的。
“前面地铁站附近把我放下吧。不劳烦你了。”
我一听她这么说,更不知说啥好。只能求饶。
车内气氛有点尴尬,我打开收音机。一个柔美的男主持人的声音,正在介绍某当红乐队新推出的一首歌,介绍了半天,啰里巴嗦地也说不清楚。
我一边开车,一边偷偷地瞄一下章欣雅。她没换认服,只是化了一点点淡妆,映衬着她精致的侧脸。
章欣雅突然扭头面向我:“看什么看,看什么看,没看够漂亮姑娘么?”
吓得我一激灵,车似乎都颠了一下。
“怎么了,为啥突然又发火?”
我听到章欣雅擤鼻子,声音也有点沙哑。一扭头,正好看到她的眼泪划过精致的面庞。
“别啊,姐们儿,你这……是不是刚才相亲那男的欺负你?说你什么了?”
她抽了张纸巾,开了车窗,看向车窗外。
冷空气进来,我又一激灵。
“到你公寓了,我送你上去吧。”
她推开车门,一句话不说下了车,把车门使劲关上,留下一个背影。
我呆呆地看着她走进公寓的大门,心里又被怅然若失的情绪占满了。
我停好车,倚在车门边,点了一根烟。这个时候,没有什么可以比一只烟更让我感到放松。
我不想理解章欣雅在想什么,虽然我几乎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,想像探寻她平静如水的姣好面容下的心思。
这时电话响起。
“你怎么还在楼下?”
我抬头看到她的窗户,窗帘闪了一下,大概她在看我吧。
我没想好怎么回答。
电话里继续说道:“你带我去酒吧。”然后又挂断了。
我有点意外,我本来只是想抽根烟而已。
这个冬天,周五晚上,章雅欣第三次出现在我的面前。换了一身牛仔套装。
“我们今天算是第三次见面了。”她又坐在车里,先打破沉默。
我笑笑:“没必要算这个。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。”
“我今天心情不好。烦到你了。不要放心上啊。”
我心里想,章雅欣你今天请了一杯咖,拧了我一下,凶了我一顿,当了两回司机,看样子还得请顿酒,然后再做第三回司机,把你送回家。
酒吧里,章欣雅点了一杯“蓝博忌泥”,我给自己点了一杯橙汁,等下要开车,我也没办法,再说,我不喜欢这么吵的地方。
确实吵。一到酒吧门口,就听到里面强劲的鼓点,和年轻人的喝彩声。
门口穿燕尾服的小哥伸手拦下,跟我要五百块钱的入场费。章欣雅自己就先进去了。我拿出手机给小哥看了一眼,不过是这家酒吧的黑卡会员的照片,他就放我进去了。值班经理跑出来,先跟我道歉,然后训了他一通。我假装没听见呗。
一个驻唱歌手,长得像赵雷似的,正在唱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。
章欣雅喝着酒,眼泪就又流了下来。
我最终还是抑制住了冲动,没有问她。估计情绪不好,也是来事了吧。
章欣雅见我没理会她,自己擦擦眼泪,反而笑着找起了话题。当然无非又是一些细零八碎的小事情。我不太感兴趣,只能礼貌地听着,喝口橙汁。
歌手唱完几首歌,走下台来。
章欣雅把他叫住,给他点了一瓶啤酒,我不认识的牌子,对他说:“这个是给你润润嗓子的。”
“谢谢姐,谢谢姐。”
章欣雅指着我:“应该谢谢他。你应该叫什么?”
歌手看向我:“谢谢哥,谢谢哥。”
“应该叫什么?”
“哦,谢谢姐夫,谢谢姐夫。”章雅欣满意地拿出一叠钱,塞到歌手的吉他孔里,“这是给你的小费。”
歌手忙不迭地鞠躬。
“你唱醉了。”我对章欣雅说。
当然在那一刻我确认她没喝醉。我没什么证据。
但她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光,自己走上驻唱台。
我想拉她没拉住。酒吧里的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来。
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,经常会有人上台一展歌喉,只要不是五音不全,博几声喝彩还是可能的。
章欣雅飒爽的身形,不出所料让全场为之侧目。
但她的歌唱水平,就没有那么惊艳了。
我在尴尬中度过了最长的三分钟。直到她最后说这首歌是献给我,她生命中最好的朋友时,全场开始上上下下的审判我的资格,有肤浅的小青年打响哨,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。
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可怜我,还是在可怜她章欣雅。
章欣雅踉踉跄跄地走下台。
我一口气把橙汁饮尽,迎上去扶着她,狼狈逃离。
门口小哥敬了礼,嘴里说着欢迎下次光临,一边用眼神瞟着醉醺醺的大美女,露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,以表明他已经适应了这一行的常态。
好不容易将她拖到车里。没想到这么重。
我眼做了错事的孩子,开着车再次往她家。还没几分钟,她说要吐,我又得停下车,扶她到路边。
在这个冬天的周末的深夜,我造了什么孽,有这么个好朋友。
她哇哇地吐了一点酸水。
“你相亲又一点饭没吃么?”我有点责怪她,因为她不注意自己的身体。我讨厌不负责任的人,哪怕是对自己不负责任。
章欣雅吐完,我想扶她上车,她甩开我的手,坐到路边的长椅上。
我但心她被这寒夜冻着,一套薄薄的牛仔套装,确实也没什么御寒能力。于是从车下拿下自己的风衣帮她盖上,又脱下自己的外套帮她垫着屁股。
“我不管你听懂听不懂。但是我现在没法确定什么。我也不能做出承诺。生活对我来说,没有什么留恋的地方。也许很多人会充满希望,也有很多人会愤怒、会失望,但对我来说,只有沮丧。”
章欣雅突然跳起来,抓住我的衣领,说:“真诚,真诚,你懂吗?”
我握住她纤细的手腕,没花什么力气就将她的手拿下去。
我不懂什么是真诚。我也真的是真诚的。我不知道谁安排我过着这样的生活,我不想去追寻其中的意义,也不想找出背后的操盘者,或者叫命运。我同样不愿作傀儡。也许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。
“你真是开玩笑。你看看你,不用996,不用当牛马,想要什么就有什么。你还觉得命运在操控你的人生吗?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
我没有埋怨过谁。我只是尘世间的一个小孩子而已。
“那我呢,你知道我有多难吗?”章欣雅蹲下去,头埋在双臂弯里,哭了起来,秀丽的长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,披在她的肩上,微微地映着路灯的橙光,随着她抽泣的节奏轻轻颤动。
我心里升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怜爱之情,我想拥她入怀,安慰她、吻她、给她我的一切。
但我也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。
我有点慌乱,只能愣在原地,莫名地,伤感和沮丧一同涌入我的心间,压迫着我,让我无法呼吸。
我也只能蹲在她身旁,两只手抱在胸前。
这种场景让我想起一则冷笑话,一个精神医生为了治疗一个病人,学着样子陪伴在身边,然后病人同情地问,你也是一朵蘑菇吗?
章欣雅扑哧一声笑出来。
她突然抬起头,眼里发出亮光。我没反应过来那是怎样的光,但当我看到时,觉得章欣雅好美。
章欣雅将我紧紧的抱着,将我的头埋在她的胸前。我试着挣了一下, 没成功,她将我抱得更紧了。
在这个寒冬的夜里,两个人以奇怪的姿势抱在一起。
她亲吻着我的头发。
我闻着她的身体散发的馨香。
如果这时世界毁灭了,我也没什么关系。
我开不了车了,只能叫了代驾。
那晚我们说了很多,核心其实只有两句,虽然在绵绵的情话中有些煞风景,但对我们两个好朋友而言,也不算对彼此的冒犯。
我们说到很晚,直到听见晨起的鸟鸣,才相拥着沉沉睡去。
她像一只乖巧的小猫,连鼾声都是细细的,仿佛怕惊扰到这个世界。
我把手指伸到她小巧的鼻子前,本能地想探寻她是不是还有气息,又为自己这一想法感到可笑。
太阳又要升起了。就算一切都在重复,又有什么关系呢?
是吧,章欣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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